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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暗时刻后的光,记录走出家暴|三明治_笑容_时候_摄像头
文|安衲
编辑|渡水崖
一
“你只要打回来,她就不会吵闹了。一次不行,就几次。”我那时的丈夫,对坐在我对面的我的朋友说。
他们是一对夫妇,和我多年前在聚会上认识,因为孕期相近,所以经常在线上的妈妈群里聊天,好不容易在产检工作置办婴儿房之余约上了见面的时间,是我期待已久的事。那妻子刚怀了孩子不久,正是娇惯疲乏的时候,她先生半是宠爱半是玩笑地和我们细数她孕后的反应,包括她越来越大的脾气和奇怪的口味。
我的丈夫一直百无聊赖地听着我们的谈话。他是不喜欢这种“无聊的聚会”的,常常面无表情坐在一边。我有时会抛个觉得他感兴趣的话题给他,他也会讲一两句,但更多的时候,他会厌烦地皱起眉头,瞪我一眼,继续埋头玩手机。他的发际线逐年增高,露出的额头像是拧成一团的树皮,与他年龄不符的皱纹纵横交错,常常让我不经意看到时触目惊心。于是,渐渐地,我也不再在聚会的时候和他互动了,甚至只是我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也没有了话题。但此时,他仿佛觉得这话题很新鲜有趣,是他可以指点一二的,便像很有经验的过来人似的,说出这样的话——“你只要打回来”。
展开剩余95%我正捧着水杯喝水的手僵住了,脸上还留着原本午后的温暖对话里荡漾出来的笑容。如果这个时候有个摄像头在拍摄我们的话,可以看到那笑容变得畸形,虽然眼睛还是眯着的,但是嘴角已经抽搐地向下耷拉,尴尬地在我那瞬间失去血色的孕妇特有的浮肿的脸上。
我不敢看那对夫妇的眼睛,只想着怎么可以结束这个话题。我小心翼翼地看他,发觉他只是想讲这一句,又埋下头看手机了,心中才长吁一口气。我强装镇定,用嘴型和夫妇朋友说,“你别听他的,他是开玩笑。”
聚会匆匆结束。
因为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再提他打我的事情,我甚至不能确认他是否会当众演示一番。那时我没时间生出愤怒和害怕,只是觉得羞耻难当,仿佛让别人拉开了我装满尊严残骸的密室,里面的我衣不蔽体,伤横累累。
在多年后,我接受催眠的心理治疗时,随着医生温柔但又坚实得让人觉得像有了全世界依靠一般的声音,缓缓回到那个假想的在对着午后聚会拍摄的摄像头。只是这时,通过摄像头我看到的是我的那对朋友,他们的脸上露出了震惊和错愕,但随即涌现的是对我的关心和怜悯。
还有深深的不安。那不安因着我后来开解的话而隐去在他们重新浮起的笑容里,但是如果你仔细去看的话,不安的询问却从他们的眼睛里的不断涌起。但那时的我,在慌忙着着急着整理我的社会形象的衣裳。我的令人称羡的工作、家庭,以及这即将出世的孩子都是多么符合社会对女人的要求,所以在之后的几个月的孕期里,我渐渐断了和他们的联系。
我在治疗室里不断流下眼泪,多想告诉那时的自己,那个午后,以及那之前许许多多的时刻,都是最好的离开的他时机,求助的时机。但是,我并不怪自己。那时我还那么年轻啊,在父母悉心的呵护下长大,以为婚姻都是美满的,却一下坠入深渊。我多想维护好自己的婚姻,哪怕只是表面的假象。我原谅我那时的慌乱,但我多想穿越回那个充满阳光却至暗无比的时刻,以及那之前的之后的整整十年里的绝望,抱抱那个不知所措的自己,告诉她,我接纳自己做的所有的事情,我允许这些事情发生,虽然等了十年,但是哪一个时刻,都是逃出去的最好的时刻。
二
我记得第一次认识他,是在大学工程系楼的楼梯上。那栋楼的门口有两只动物的铜像,一只是牛,一只是熊,以至于我最初总觉得自己是在生物楼上课,直到后来自己做校园导游时,在要我们背的资料发现了这栋楼的来历。原来这楼的前身是经济系楼,那动物意指资本周期牛市和熊市。你看,每个人看到的东西,虽然一样,但是解读和真相,往往千差万别。
我是新生,而他比我长一届,因为专业一样,所以在迎新会上见过,此时再见,便觉得亲切,我向他打了人生中的第一个招呼。他在我清脆的“你好”声里,显得有些惊讶,但马上就回报我一个略显羞涩的笑容。后来他说,他就是在那一段楼梯上喜欢上我的,我像个小太阳,一下就把他的世界都照亮了。现在回想来,那时的我自信飞扬,拿着第一的成绩入学,为了向全世界宣布自己是个大人了,还让妈妈陪着烫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发,挑染了若隐若现的酒红色。那时的天真蓝呀,阳光洒向广场旁伞蓬式的大树,一枚一枚耀眼的金币在树荫里舞蹈。
我跳了级,上课的时候有两节和他一样,一堂是生物课,讲课的老师来自香港,常年穿一件黑色的运动衣。因为只有很小的班,他有时坐在我前排,有时在后排,有时在旁边,也有很多时候,他会翘课,但这样也不影响他的成绩仍然前茅。他编程很好,高中就拿父母的电脑开发小程序,但受了互联网泡沫和经济大萧条的影响,便没有报计算机专业。毕业后我们到了不同的城市,但每天晚上视频,有时聊天,有时他写论文、我看小说,开着摄像头连着麦互相安静的陪伴。在天各一方的那段时间里,他会送我别出心裁的礼物,有时是一盆兰花,希望可以陪我久一点,有时是满满一盒各种小瓶装的香水,想我每天有不同的心情。工作两年后我到了他去的学校上学,他是博士,我是研究生,我们约好一起毕业。当时,我的好朋友见了他之后说,他看向我时的眼神都有满满的爱要溢出来。我觉得这就是爱情最好的模样了吧,就在这样的恋爱中,生出了要一直在一起希望。
后来很长时间我不再记起这段回忆,它就像在地下室旧箱子堆里放的年少时的收到的情书,不光不记得在哪里,连内容也无从回忆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像个失忆的人,觉得我们之间一直就是残酷暴力的,但其实不是啊,我们也有相爱的时候,而且那么美好。
我们学过的高分子物理教科书里说,在微观世界中,基于过去的表现,无法预测将来的发展步骤和方向。任何无规则行走者所带的守恒量都各自对应着一个扩散运输定律,接近于布朗运动,是布朗运动理想的数学状态。时光一转,二十年前的我手捧着一样的书,在图书馆努力背着这个拗口的概念,对面坐着我心仪的男孩,窗外的阳光如此灿烂,树荫里的金币在为我们舞蹈。那时的我,却并不曾发觉命运的暗示,已经在我的面前的教科书里跃然纸上。
三
在记忆长河里回溯时,我常常想,是在哪里我们渐行渐远,以至于在重逢时,变成了两头杀红眼的野兽互相撕咬了呢?
大学毕业一年后,相恋的第五年,我们订婚了。住在一起,我才发现我们生活习惯很不一样。我有整理洁癖,而他的东西喜欢摊开来,摊满桌子,摊满地板,最后整个房间都像滚筒洗衣机,永远不知道想找的东西翻滚到了哪里。比如他喜欢永远呆在家里,想到要外出聚会就很头疼,但我喜欢每个周末都安排得满满的。刚开始,我想,每个家庭都会有这样的鸡毛蒜皮,我们应该能战胜这样的挑战的吧?我们努力地迁就着对方,我和他还是不断压住眼底渐渐升起的对对方的不耐烦,仍然在携手同行的道路上向前走着。
真正情感的转折,是在我进入投行的那个暑假开始的。那时的商科学生,毕业后最想进的是投银行和管理咨询,这些地方有各自的人才通道,而全职的机会往往来自于暑期实习生的人才池子。整个冬假我没有任何休息,进行一轮又一轮同学之间的模拟面试,建模学习,而这准备的过程中,我和他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
我正式实习后,我们见面的次数更是少的可怜。并不是我搬出去了,而是我们产生了工作上的时差。他还是朝九晚五地去上课,做实验,一日三餐,晚上十点前也就睡了。但是我因为被分到了投行的大宗商品交易部,每天要在交易开始前就进公司,所以早上一般五点半就出发,到了下午四五点交易员下班了,才开始做自己的暑期项目,一般都要做到晚上十点后。周末也要加班,每周100个小时的强度。如果有时间,便用来补觉。
我的脾气开始变坏。偶尔见到他的时候,我必须得说他几句。他对我的高强度工作心怀抱怨。“为什么不把家里弄干净?”我常常质问他。“为什么要把自己弄得这么累?”他常常反问我。
我们第一次激烈的争吵,就是在这个暑假爆发的,而他的暴力倾向,也在他因愤怒而握起的拳头里初露端倪。我们尝试过分手。然而,在一起多年的惯性,总让我不断地想起他。一次飓风过境,我因为出差而躲过,但我们的住所被肆虐的洪水包围,电话和电缆都被破坏,导致我们失联了近一周。当我终于打通了电话,问“你有没有受伤,现在有东西吃吗,有水喝吗?”他在另一边说,“总算挺过来了,我这段时间想了很久,如果世界上没有明天,我们今天也应该在一起。”两人喜极而泣,重归于好。
劫后余生,相处的裂缝被蒙上了一层幸福的面纱,露出仿佛仍是光洁美好的假象。加之周围的朋友也陆陆续续结婚生子,既然我们在一起五年,订了婚,父母相互见过面,似乎结婚也是顺利成章的事。我们没有理清相处的问题,没有谈论各自的工作理想,没有商量家庭育儿计划,甚至没有发现职场的不对等会对未来我们的关系产生质的影响,便匆匆被社会的期待按部就班地推着往前走。
我记得,自己在结婚前一天还在纠结是否要继续,而当我终于看到一纸婚书,心中仿佛一块石头落了下来,好像对自己说“不用再挣扎了”。最终,我们还是结婚了。在婚后的半年里,我没有新婚的快乐,甚至不愿意承认自己已经结婚了,常常恍神:为什么就这么结婚了?在这个时间节点上,如果我身旁的是另一个人,自己是否也会被命运的齿轮推着说“我愿意”?
结婚后,时间的漫长让生活的不愉快不断放大,让人生出活在牢笼里的无力感。当每次将滚筒式脏乱的房间收拾妥帖,几天后再次看到同样的脏乱,我生出了西西弗斯般的绝望。我开始要求他要把每一样东西想象成都有一个家,用完就要把它放回自己的家,他开始要求我不要出去,当我的职业生涯拼搏时,对我努力工作的态度冷嘲热讽。
我们讲话的语调开始变得生硬且大声,我们会为任何小事发生激烈的争吵,从每周上升到每天,又从每天一次小吵上升到几次大吵。我们的争吵开始不分场合,无所顾及,在他的父母家,在商场里,在疾驰的车上。有一次,他握着方向盘的手生气地小幅度左右狂摆,愤怒的喊叫在车厢里震耳欲聋,车身仿佛被我们的怒火燃烧起来,震荡起来,而周围的车流慌乱地鸣笛警示我们,一路呼啸。那次之后,我们开始了婚姻的战争。
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如此嘶喊。在争吵里我成了自己不愿意看到的样子。
四
据说,动物在遇到危险时有两种本能:战斗,以及逃跑或装死而不动。如果觉得能有一些胜算可以打败对方,战斗模式会被激起,那时的疼痛不会进入大脑皮层,而力量会被激发。如果完全没有胜算,便会逃跑或者僵住,比如羚羊见到狮子后的奔跑,以及西瓜虫遇到捕食者会缩成一只球,一动不动,以期不被捕食者发现。较之女性,男性更倾向于“战斗”反应;较之男性,女性更倾向于“逃跑”反应。尤其是身为母亲的女性,面临紧张情况时,会尤其倾向于保护自己的子女并寻求他人帮助,甚至讨好施暴者。我看到自己的应激反应,从战斗到僵住,在一次次暴力降临之后。
我至今仍不想叙述我们之间发生过的所有的暴力,那让我不得不回忆,而回忆又仿佛再经历一遍似的,难以忍受。但我想叙述其中的一次。因为在那之前的我,身处高冲突婚姻的“集中营”,突然因为开始和自己对话,生活里开始出现了那么一点点光,成了生死一线救我的光。
在那个漆黑的夜里,我已经不知道为什么和他发生争吵了。窗外应该是有灯光的,因为我们的后院正对住一间小学的操场,有二十四小时的明晃晃的夜灯,但是我已经看不清任何东西了,只记得整个夜在激烈又压抑的争吵后突然变成了黑暗的猛兽,而他是这猛兽的主人,在我的脸上给予重重的一击。在这之前我已经经历过很多次暴力,已经深切地明白战斗反击只会激起他更高的兴致,而我的体力是远远比不上也承受不了的。
我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怕惊醒旁边熟睡的孩子,只是不停的颤抖着。当人在被暴击时,一时间是感受不到疼痛的,大脑会变得一片空白,全世界都好像安静下来,没有任何声音,但是身体的植物性神经会接替对自己的掌控,我开始不断地发抖,在这个南方的三四十度的夏夜,像筛子般颤栗。后来我发现,几千年的文人的词藻都是由现实中来的,比如体若筛糠,比如悲从中来,因为在我一遍一遍被悲伤侵袭时,那几乎可以把人的心抽离出来的精神上的伤痛的确是从胸中开始,然后上达大脑,化作眼泪流出来。但从筛糠到悲痛,从意识出离到回归,中间还有很长的路。在颤抖了像一生那么长之后,一漾一漾的情绪和想法慢慢从心中泛滥开来——震惊,羞愧,愤怒,害怕,耻辱。 我后来常常想,为什么我会感到羞耻,因为这毕竟不是我的错,但在看了很多亲历者的叙述后,我发现所有的人,不论什么种族,不论何种背景,都会指向内心的羞耻。我也看了很多理论与调查,专家学者不断提及社会两性的不平等,道德的性别双重标准,外界舆论的风评,甚至不知如何向父母好友诉说。
当我的意识回到身体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把自己锁在洗手间里,灯是开着的,我面对着镜子中的自己,在说话:“不要忘记他是怎么对你的了,他不是第一次动手,也不是最后一次动手,你要记住,他是这么抡着拳头超你的脸上砸来的。你很害怕,你很善良,你很委屈,你也很棒,我爱你,多想抱抱你。”然后我的双手便交叉地抱在胸前,有一股力量围绕在周身,有自己的沉静的安抚的声音在清晰地响在耳畔,仿佛有无边的圣洁的爱洒满我的全身,让我慢慢不再颤抖。那声音在我漫长的婚姻中,在我几次被这样残暴地对待后,都会来到我的身边,它总是怀着极大能量地对我说:“我爱你。”
虽然是我自己的嘴说出的,但是我知道,那不是我,不是我的小我,应该是我的高我,在解锁了层层宇宙的频率,救我于水火。我的心开始平静下来,意识也渐渐回归身体之后,切肤的疼痛才尖锐地出现。这次,是鼻子与嘴唇。
我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嘴唇渐渐鼓起,左上半边的的唇肿着,把整个嘴巴都拉得歪斜了,还好,没有打到鼻梁,不然会血流如注,也有梁骨坍塌的危险,这次是打到鼻尖,以及鼻孔下面嘴唇上面的部分,后来我才知道,那里有前排门牙的错落的根,没有打碎,已是万幸。
在那之后的整整十天里,我的嘴巴都闭不拢,嘴唇上的伤昂扬地高高肿起,每天提醒我自己的羞耻。对,那感觉是羞耻。这也是一直困惑我自己的地方。在被暴力地对待后,震惊会归于接受,愤怒会渐渐平息,害怕会慢慢消散,但是羞耻不会,它像夏日里的壁虎藤蔓,爬满我的心室,把所有的阳光都挡在外面,心中被羞耻淹没。
但,我抓住了生命中的一丝光,那来自我自己的声音。“我爱你。”这声音常常在这样的至暗时刻降临到我身边,潺潺耳语仿佛有魔力在我周身笼罩期圣洁的光,坚不可摧,把所有的黑暗扫退在世界的另一边。
五
很多暴力和集中营幸存者都有对全世界的大爱。 这个问题触及人类情感与精神的最深处。在经历了极度残酷与非人的苦难之后,有些集中营幸存者反而对世界充满爱,这似乎令人难以理解,但其中的原因却蕴含着深刻的人性光辉。在极限的苦难中经历了心灵或灵性的“觉醒”或“顿悟”—— 那种体验可能是一种与神、宇宙、存在本身的联结,从中他们感受到了一种无法言说的爱,这种爱超越人性之恶,超越历史的重负。
我也开始在平时读到的文字里,看到别人也有类似的体验。比如伊丽莎白·吉尔伯特在她的畅销小说《美食祈祷恋爱》(Liz Gilbert 在《Eat,Pray,Love》)里提到,当她半夜因婚姻心痛难忍时从床上翻落到地上,身体呈跪拜朝圣状,无声的哭泣使得她穿着睡衣的肩膀不断地起伏着,从远处看,像在暴风雨里被激烈挣扎着飞翔的白色海鸥,悲鸣被黑色的暴雨吞噬。她这样写道:
“在那个在那个黑暗的十一月危机中,我并不关心如何表达我对神学的看法。我唯一在乎的,是活下去。我终于意识到,自己似乎陷入了一种绝望而危及生命的境地,而我突然想到,有时候人在这种状态下会向上帝寻求帮助。我想我在哪本书里读到过这事。
我一边喘息一边抽泣着对上帝说了这样一番话:“你好,上帝,你好吗?我是莉兹。很高兴认识你。”没错,我是在用一种仿佛刚在鸡尾酒会上被介绍认识的语气,对造物主说话。但我们在这世上也只能用我们熟悉的方式来沟通,而这正是我在开始一段关系时习惯说的话。事实上,我差点忍不住要说:‘我一直是您的忠实粉丝……’
’很抱歉这么晚打扰您,‘我继续说道,’但我真的陷入了大麻烦。也很抱歉以前从没直接跟您说过话,但我希望我一直都在为您赐予我的一切恩惠表达感激之情。‘
想到这里,我哭得更厉害了。‘上帝’静静等着我发泄完情绪。我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接着说:’您也知道,我并不擅长祷告。但您能不能帮帮我?我真的很需要帮助。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需要一个答案。请告诉我该怎么做。请告诉我该怎么做。请告诉我该怎么做……‘
于是,那场祈祷最终收束成了这一句简单的请求——’请告诉我该怎么做‘——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我不知道我乞求了多少次。我只知道,我就像一个在为自己性命哀求的人一样在祈求。哭泣似乎永无止境。
直到——突然之间——哭泣停止了。
真的非常突然,我发现我不再哭了。事实上,我是在一个抽泣中途停下来的。那种痛苦像是被某种力量彻底吸走了。我抬起额头,从地板上坐起来,惊讶地想着:是不是会看到某位伟大的存在,来替我带走了痛苦?但眼前什么也没有。我只是一个人而已。但也不完全是孤独。我被某种我只能形容为“寂静的小口袋”所包围——那是一种极为罕见的寂静,寂静到让我不敢呼气,生怕惊扰了它。我被完全的宁静包裹着。我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曾有过这样的宁静感。”
其实这本小说我在年少时也看过,那时我羡慕着着伊丽莎白想走就走的人生,有意大利刚出炉的披萨、印尼美丽的沙滩以及印度有趣的西部大叔,却没有看到她的故事的每一章被称为“佛珠”,通篇108颗,也忽略了她为什么会出走,甚至都不记得她提过内观冥想——这个最后让我完成自我救赎的生命仪式。
人的眼睛是有选择性的,只看自己想看到的,对书如此,人生亦是如此。于是,我在婚姻的战争间歇里开始了伊丽莎白提到的内观冥想。但我没有她那样说走就走的离家之行,因为我有工作,我有孩子,我有那么多尘世间的大大小小的责任,每个责任都让我的人生不由自主。但十天的时间我还是能挤出来的。
“人生漫漫,只这十天是完完全全属于我自己的。用不到千分之一的生命来拯救自己,不算过分吧?”另一个我这么问向我。
我点了点头。
六
从我住的城市一路向北,两个半小时便到了建立于山内的冥想中心。有五十名冥想者,十名义工,三名白衣老师,而上师早已仙逝,每晚他通过几十年前生前的录像,为我们的不同的人生阶段的疑问解惑。他说,永远不变的就是变化,接受一切的发生,修炼自己的无分别心;痛苦来临时,感受它,接纳它,不要惧怕它,它总会消亡;幸福来临时,感受它,接纳它,不要依恋它,它总会消亡;人生总是在变化,变化,变化。
作为初学者,我要静默冥想十天,向内观,不与外界有任何交流,没有手机,没有书籍,甚至连与别人的眼神交流也不鼓励。冥想,是摈除一切想法,只关注当下。
晨钟暮鼓。前三天是anapana,安那般那,又称观吸法。把注意力集中在鼻前唇上的一小方皮肤上,体察一呼一吸间,这小小的皮肤上所有的感受。意在冥去一切想法,提神对自身的感知敏感力。我从来不知道自己会有那么多想法,仿佛几万只小兽在脑海里奔腾。我像上师葛印卡所说的,允许自己有念头发生,不骄不躁,默念“我知道了这个念头”,再轻轻地把意念转回呼吸上。在这小小一方皮肤上,我感知到了呼吸间温度的变化,吸时寒呼时暖;我感知到了一呼一吸间皮肤上小小绒毛的飘动;在三天三十个小时里,这小小一方皮肤成了我冥想的定海神针,当我的心飘摇在思绪波涛汹涌的大海里时,只要回到感知呼吸对它的影响,便能让我平静下来。
很难没有任何想法。大脑总是在不经意间涌出许多念头,许多人和往事。这是我的功课。
脑海里的有寒冬的深夜被从床上踢倒在地上的怀着六个月身孕的我,有在半夜街头穿着睡衣不知道自己要去向何方的我,有在车上被摁住头撞向车玻璃的我,还有强忍着疼痛怕暴力吓坏孩子而堆出微笑说出没关系的我。影影幢幢,如鬼如魅,如泣如诉。我默念,痛苦来了,接纳它,接纳自己的痛苦,感知它来了,身体不同地方的感受,灼辣,气闷,僵硬,记得呼吸,感知它们的变化,呼吸,呼吸,回到鼻息中来,再感知,再呼吸,直到痛苦消散,变化,变化,变化,它最终必然消散。一如美好的事物,最终也会归于尘埃。世间万物无好无坏,也无需有分别心。
在宇宙般静谧的冥想室里,我想到了那么多爱我的人,我最挚爱的父母,我的孩子,我的家人,我的朋友,在冥想室久闭着的眼幕里,我还看到了过世的外公,奶奶,和小舅舅。巨大的爱从心中喷涌而出,我闭着眼,额前有圣洁的白光,很明亮,却不刺眼,在那明亮里,我看到了我的人生,有无数的情感在心里翻滚。我不断地回到自己的呼吸,心不断地回到一呼一吸间的平静,而那白光更耀眼了,更强大了,仿佛可以把我周身罩住,把整个冥想室照亮,把整座山笼罩住。
从第三天开始,到最后十天,我都在学习用自己从小小一方鼻下唇上皮肤上习得得敏锐专注的注意力,从头一点一点地移到脚,再从脚回到头,如此往返。专注身体的每一点感受,如果是疼痛难过的,不害怕,如果是舒服喜悦的,不依赖,任由它们在我的身体里此来彼往。越往后修行,这疼痛和舒服都慢慢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不悲不喜的平静,完满的平静。
我忽然悟到,人生本没有永恒难过与喜悦。比如当我久久禅坐而双腿发麻时,这麻的难受一般在我做第五次内观时就消失了,之后便是难得的轻松自在;比如有时经过一次从头到脚的内观,皮肤表层会有幸福的颤栗,之后又趋于虚无,如果依赖这样的感受,也会在结束时感到遗憾。但如果全然接纳苦痛与幸福,不躲避也不留恋,便是大自在。我在这七天感知到空。当意念在身体间穿梭时,每一块肌肉每一个骨骼每一寸皮肤,都是空的,意念可以穿身而过,如入无人之境。而当全身的颤栗再次来临,仿佛所有细胞在一起在一个频率里舞蹈,细胞里的空间也在震动,而那里的空间广大无边。
小时候看《西游记》是我第一次对佛法有了概念,悟空,人生即空。后来也看些各种宗教的书,但终究没有亲身体验过,总是纸上得来终觉浅。人与宇宙并为一体,时间也不复存在了,我的人生如水滴一样融入无尽的过去与无尽的未来,此生何涯,我的刹那即为永恒,我的细胞即为宇宙。所有的苦痛与喜悦,在广袤的宇宙与时间长河的永恒里,显得那么微不足道。社会对我的作为女人的期许不再重要了,那些我怎么也逃不出去的婚姻牢笼,也因为没有了心为牢役而轰然瓦解。
七
多年后我回头看自己的婚姻,我是在短短但又漫长如一生的那次冥想里,开始重新认识自己,走向自己的。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学会不再需要社会的褒奖,而是自己给自己以圆满与意义。
那场婚姻的结束其实很简单,最难的是自己下定决心。当决心已定,所有的事情不过是时间问题。而时间,我已经付出生命中最璀璨的十六年了,又有什么可在乎的呢?当我下定决心时,周身释然,终于感受到了艾克哈特说的觉醒后的重生:
我被窗外一只鸟儿的啁啾唤醒,
那声音,是我前所未闻的清澈。
眼睛尚未睁开,
心中却浮现出一颗珍贵的钻石——
是的,若钻石会发声,
那便是这般清灵、这般剔透。
我睁开双眼,
黎明的第一缕微光正穿过窗帘洒入房间。
没有思索,我便感到、便知道:
光,远比我们所知的要深邃无边。
那透帘而入的柔和光芒,
就是爱本身。
泪水悄然盈满眼眶。
我起身,在房间中踱步。
这是我熟悉的房间,
却仿佛初次凝望。
一切都是那样清新洁净,
仿佛,万物刚刚被创造,
世界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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